引导我,请引导我,我坠入爱情地狱,伸手不见五指。
内在的黑暗潮浪持续翻腾,第三本手缝小册题为《山鬼》,第一页写着:“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,路险难兮独后来。”我身在幽深的竹篁啊,不见天日,道路艰险难行啊,所以来迟。
活着
如一枝折腰的芒
向深潭吮水
花的倒影缭乱
红色诱惑,紫色怅惘
日行一善的蜻蜓劝我
将腰杆挺直
豢养眼耳鼻舌,种植尘垢
过去心现在心未来心
交给蜻蜓,点水。
消沉的情绪弥漫着,影响了课业,做什么事都百般乏味。札记上写着:
不确定定律就是,一个失爱的人怎能说他完全了解爱,一个布告栏如何告诉别人,此处不准张贴任何布告?所谓活着,沾染不共戴天的苍茫,有一头害了病的豹,在体内踱蹀。眼里熙熙攘攘的风景,无非是人物与故事,所谓旑旎人间世,翻来覆去,皆是幻海里种植真实。生命乃是一截雪色蜡烛,总在谛听豹的哀叹之后,想踮起脚尖,将它吹熄。
又引了泰戈尔的作品:
是谁铸的这条坚牢的锁链?
“是我,”囚人说,“是我自己用心铸造的……”
旋即,酷寒之冬,出乎意料的“台美断交”消息使社会沸腾,悲愤氛围笼罩全岛,电视上播放慷慨激昂的歌曲,每天不唱《梅花》好像活不下去。校园内尤其不平静,处处悬挂白布黑字的抗议标语。她兀自低头走路,自外于这些论战与示威活动。
姐在越洋电话中建议她毕业后赴美深造,改念其他科系,设法居留,“我们这种人到哪儿都可以扎根,当美国人也没什么不好。”她说人在外面,特别看清台湾已是被弃的孤岛,前途堪忧,有办法的各自打算,不必再留。
她没搭腔。她跟姐不同,她有死心眼,被铭印了不容易改。况且是美国,她愤愤地想:你跟我绝交了,我还去你那里求你收容我,我有没有骨气啊!
“被弃”两个字立即让她眼涩鼻酸,因感同身受而激起斗志;她性格里有倔强部分,越想以功利说服她,越得到反效果。她想,孤岛就孤岛,被弃就被弃,我这辈子到哪里都是被弃之人,没什么好损失的。她从刚经历的个我情伤而觉悟悲愤无济于事,唯有自立自强才能找到出路。遂一头埋入典籍,为即将到来的研究所考试备战。
然而,另一个自己却写下灰色诗句:
这样的日子没什么不好,
在潮湿的地窖酿一坛酒,
用咳嗽回答存在问题,
某一天早晨,
把发霉的灵魂喂给不挑食的狗。
这样的日子真的没什么不好,
在炉台烘干自己的影子,
用情诗吐鱼骨头,
某一天深夜,
将过期的肉身,
丢给爱哭的池塘。
她更沉默。小套房退租,不留住址让室友转信,狠下心让一个阶段结束。必修课少,待在山上小屋读书的时间更长。山中日月不长不短,一整天连一句话都不必讲。姐留下的录音带有一首电影《毕业生》主题曲《沉默之声》,西蒙和加芬克尔唱,第一句就是:"Hello,darkness,myoldfriend."嗨,黑暗,我的老友。深获她的心,遂反复播放,管束了情绪。后来想听唱中文的男人声音,施孝荣《归人沙城》成为首选,“归去我要,归去我要,回到我的沙城……”听来有弦外之音。除了父亲与姐,没人知道怎么联络她,确实像个鬼。念书念得沉醉或是专心写摘要时,干脆把电话线拔掉,一时忘了插回,几日后复位,答录机里都是姐姐的留话:“妹,打电话给我。”“妹,怎么又是答录机,你野到哪里去了?”“妹,你是不是死了?死了也要托个梦呀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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