过了大暑没几日,说是忠勇侯夫人过四十整寿,宋氏跟黛玉说了两家子的交情,叫她定下礼单来。黛玉拟了一份,送予她过目时,正巧绣娘把新裁的衣裳送来,宋氏教她去了两份布料子,加了一对文玩:“忠勇侯家里人多,他夫人又喜欢显自己宽厚大度,料子送多了,她怎么也得分些出去,家里妯娌也就算了,要分给姨娘们,心里不会高兴的,还不如给她私房里添点什么。你是不是听你姐姐说,忠勇侯夫人其实看不太懂这些,所以这么定的?她懂不懂不要紧,知道值钱就行了。”
黛玉本就冰雪聪明,一点就通,依言改了礼单,又来看新衣裳。
“大热的天,出门的衣裳简单了也不行,你新打的金项圈带出来我看看,这裙子颜色素了点,没个金器还真压不住。”因着黛玉是头一回跟着她出门去别家,宋氏免不了多吩咐几句,“忠勇侯夫人是京里头出了名的善交际,跟谁都关系不赖,最开始他家跟忠靖侯家闹了不好,都不妨碍她和忠靖侯夫人一道听戏呢,不过真好假好的,我们也不知道,忠靖侯家里和你外祖母家有亲,这回多半能见着——你贺寿就是了,席面上有人带着话说,你别跟着走。”
忠勇侯夫人侯氏也是个人物,她亲妹子就是南安王府辅国公的续弦、馥环的婆婆,不过她比她妹子可厉害不少,宋氏不说黛玉也猜得到——单说云渡和馥环的这门婚事,云林两家都不高兴得紧,她作为媒人却没落着两家的怨,这能说会道的本事,多半凤姐也要甘拜下风的。
到了侯氏生日的那日,林滹亲领着林徹、林徥,宋氏带着黛玉,一家子齐齐整整地去了忠勇侯府贺寿,外间正堂自然热闹非凡,宋氏她们下了马车便坐上软轿,径自往内庭去了。虽俱是女眷,然隔着廊桥便听得到笑闹嬉吵,鼓乐盈天,热闹异常。宋氏笑道:“可不得了,她素来好热闹,今天又是她的日子,不把人弄得耳朵疼是不行了。”
黛玉记挂着馥环,也不嫌吵,跟着宋氏紧走了两步,正撞上闻了信亲自接出来的侯氏:“哟,宋姐姐来了——这就是咱们明珠族姬吧,让我看看。”说罢也不待黛玉开口问安贺福,先拉着手上上下下地端详了,方对宋氏道,“我说你怎么宝贝得跟什么似的,就藏在家里也不让我们见见。咱们都是没女儿福的人,偏你就能有标致伶俐的侄女儿,一个还不够,还得成双成对地来孝敬你,怎么就那么好命呢。”
宋氏道:“瞧瞧你这张嘴,说起来就没个完了,姑娘藏家里还不是怕被你这么一惊一乍地吓着,今儿个你是寿星,我们家孩子叫你一声姨,你好好地说话。”
黛玉顺势叫了声姨,又念了贺词。
“别听你婶子瞎说,她惯会埋汰我。”侯氏喜得挽着她道,“咱们进屋说话去,今儿个我们家可真成了百花园了,来的一个赛一个地标致,我从前竟不知你们家里藏了这么多神仙似的姑娘媳妇呢。”
黛玉随她进屋,一眼就瞧见了馥环,只见她头上挽着朝云髻,插了三四支彩蝶戏花流苏坠儿簪,身着镂金撒花芍药洋褶裙,项上却是戴着同她差不多式样的璎珞圈儿,许是因为夫君身子好转,她看来气色也好了许多,正同旁人说话呢,瞧见婶子同妹妹进来,眉眼便含了十二分的笑意,起身招呼道:“这样的天,妹妹还穿三件,热不热呀?”
黛玉这几个月吃的是太医院右判赵瑜亲自配的调养方子,咳症是好了些许,然到底是娘胎里带来的毛病,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养好的,因而也不敢骤然改了往年的着装。
侯氏拉着宋氏去打牌,林家姐妹两个正说着话呢,忽然听见一阵极热闹的笑声:“哟,我来迟了,你们这儿桌子都铺开了呀,又要我好等。”
黛玉放眼望去,只见一个四十上下的妇人阔步走了进来,衣衫华贵,珠光宝气,虽年纪比不得年轻人,然皮肤细腻,身量苗条,一身大红色,几乎要抢了寿星的风头去,馥环在她耳边悄声道:“这是忠靖侯的夫人,娘家姓赵。说是忠靖侯家里这两年光景不好,如今看她的打扮倒不像,也不知道是要面子撑着,还是传错了。”黛玉看了眼她身后跟着的湘云,微微点了点头:“我晓得,她身边的是她侄女儿,我们原来一道玩过。”
从前湘云就羡慕过她,说都是可怜人,黛玉好歹有贾母真心疼爱,她却是依叔婶而居,针线女工只能自己动手,日日不得清闲。如今虽被带出来吃酒,头上腕上的首饰看着却眼熟得紧,像是在荣国府的时候就戴的那几样,看来这几年是没有添置过新的。
湘云也瞧见了她,跟婶婶说了声,便拎着裙子走了过来,朗声笑道:“林姐姐,好些时候没见了,上次姑祖母接我去玩,宝姐姐还说呢,自林姐姐去了叔叔家就是稀客中的稀客了,我竟比她们还早些见到你。可惜如今姑祖母家里因为贵妃省亲的事儿也忙,婶婶不肯我去打搅她们,不然倒能好好和二哥哥说道说道。”
原先住在贾府的时候,黛玉同她倒偶有些酸意,一来从前是湘云、宝玉跟着贾母身边住着,自她入了京,到底是亲外孙女,贾母的关心自然是给她的多些,就是宝玉也同她更亲近些,湘云难免要失落,二来黛玉自己寄人篱下,心绪难安,遇到事难免敏感,偏湘云又是个心直口快的性子,几次三番的,一个觉着自己在被刻意针对,另一个说她就是拈酸吃醋,就都有些不高兴了。只如今看她简衣旧钏,擦了粉也难掩面上疲态,却依旧爽朗明快,且说且笑,只觉得可怜又可叹,忙叫她坐下来说话,又有忠勇侯家的丫头急急忙忙地过来看茶。馥环到底是人家的媳妇,见妹妹有人陪着,便往她婆婆那儿去了。
“怎么眼下青成这样,你又熬夜做活了不成?”荣国府里湘云最亲近的无疑是宝钗,就是有什么委屈也多半是同她说,但是黛玉毕竟心细,自然不会一点风声都听不到。
湘云悄悄红了些眼眶,又忽地笑道:“这回也不是,是袭人同我说,她们院子里忙,二哥哥又不穿别人碰过的,央我给做两双鞋。因为要出来见人,这两天给我的活计少些,我就赶工给做了双。”
这倒像是宝玉屋里人能做出来的事,黛玉冷笑一声:“他屋里大大小小的丫头,说得上名字的就有十来个,袭人晴雯她们没工夫,我看二表哥有的时候还能就着底下小丫头的手喝茶的人,怎么就非要小姐的手艺才配得上他?要这么着,袭人可把自己个儿抬高了。”
湘云原在贾母处,就是袭人服侍的,同她一向要好,听不得她被说,皱眉道:“袭人怎么高,那也是老太太、太太、二哥哥抬的,我也乐得高看她。林姐姐只想着,要是有人在你面前说紫鹃的不好,你心里怎么想呢!”
黛玉替她思量,却没落着好,一时也来了气,只不愿意在别人家的酒席上争吵,强忍着道:“我也正奇了怪了,紫鹃不是在二表哥房里嘛,他嫌弃谁也不能嫌弃她啊,怎么的紫鹃现在竟然这么没用,连双鞋都做不了了?可惜如今我也骂不得她了。”分明是说袭人逞能揽事,做不完了宁可叫湘云帮忙,也不肯把功劳让了人的意思。
湘云一急,正要说什么,忽地见一盛装妇人不知何时到了她们身畔,眉眼含笑,柔声问道:“怎么了,不是好好地遇上了故人在说话吗?”黛玉一惊,回头道:“婶婶不是在打牌?”
宋氏指了指牌桌:“忠靖侯夫人眼馋,让给她了,我刚刚去看了一眼菜单子,都是油油腻腻的,看着就没什么胃口,你先吃些点心垫垫,我叫锦鸢往跟外头说了,一会儿开席了你就应付应付,咱们回家还吃昨儿那个汤。”她说着又拍拍黛玉的肩膀,冲湘云道,“是史大姑娘罢?我们环丫头说起过你,果真娇憨可人。你是我们玉儿的亲戚,我该给你见面礼的,可惜不知道今儿个要遇到你,我们家里也没多少人来,仓促间准备的,不像什么样,史大姑娘别嫌弃。”说罢往后伸手,红杏乖乖巧巧地递上来一个紫檀木匣子,打开来,却是一套翡翠垂珠的金凤头面,金碧璀璨,成色说不上顶好,也是上乘。
湘云眼珠子一转,却是险些落下泪来。她便是不知,都是婶娘,黛玉的这个还比自家叔叔婶婶远了好几辈,为何竟如此不同呢。
黛玉素来聪敏,怎会看不出湘云此刻失落?连那一分争论之心也全熄了火,又不知从何劝起——她不论怎么说,都像是有几分炫耀,偏各人各的活法,全是一个“命”字,奈何不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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