爷一直把父亲的尸身背到了家里,我帮着爷替父亲清洗了身子,换好了寿衣,之后安置在了堂屋的正中,设了灵堂,拉了孝幡,入殓、哭纸、诵经度魂等等一系列丧仪都是爷亲自做的,整整两天,我家里没有来过一个人。
第三天凌晨,爷再一次拿草绳把父亲的尸身绑在了背上,拿出了他多年不曾用过的骨哨子,又把父亲生前用过的骨哨子交到了我的手中。
喊山哨子两件宝,骨哨子铁板脚,爷爷把父亲的骨哨子给我,这就是要我做下一代的哨子爷了。我手里捏着骨哨子,又想起父亲生前吹着他时的样子,眼圈又一次红了。
爷回头对我说:“黑娃子,举着你爹的引魂幡子在前面走。不要怕,不要哭,咱从祭河坡子上去,把你爹葬在桃核泡子边上,让那孽障瞧一瞧,我们哨子爷代代都有人,不但活着能制它,死了照样能制它!”
我听爷爷的话,在前面举着引魂幡子走,爷爷背着父亲跟在后面慢慢地行,先是绕着我家的院子转了一圈,之后便沿着马营河河沿一路往南,直往祁连山里走去。
那会儿的天色还是黑沉黑沉的,没有一点儿光亮,但我却能清楚地看清脚下的路,约莫走了一个小时的样子,便和爷来到了祭河坡子下。
祭河坡子是九家窑的一处禁地。这里其实是马营河上游的一处崖壁,每年七魂出关时死的那七个人,都会被九家窑的人葬到祭河坡子上,葬法有点儿类似于南方的悬棺。
在九家窑人的心目中,每年死掉的那七个人是九家窑的英雄,是河神的仆役,所以不能像其它人一样,死后修坟建墓入土为安,应该悬棺崖壁,永世受河神驱使、保九家窑平安。
祭河坡子横亘在九家窑与祁连山的必经之路上,靠山吃山的九家窑人,只有在喊山哨子的带领下才能从这里往来于祁连山与九家窑之间。如果没有喊山哨子的带领,寻常人只要路过祭河坡子,最后不是暴毙就是疯掉,总之不会有什么好下场。
也因为此,九家窑的人敬畏喊山哨子,也更加敬畏所谓的河神。
但是从来没人认真地想过,被他们视若神明的所谓河神,为什么每年都要夺走七个人的生命,为什么他们不能正大光明地路过这片祭拜河神的地方。
我以前想到这些问题的时候,只觉得九家窑人愚昧,但当我后来经历了许多事以后,才切身体味到了九家窑人千百年来深深的无奈。
来到祭河坡子,爷让我停了下来。他站在一溜安置悬棺的崖壁下面,拿出骨哨子吹奏了一阵,之后对着崖头喊:“爷爷的好儿子亡了,现在缺一口上好的楠木棺材,也没有三牲六禽十八样供果,爷爷我现在把我儿的尸身放在这儿,限你们在我这一段安魂曲吹完之前都给我置办齐了,再给我派来抬棺的“八大金钢”,爷爷我要把我儿葬在核桃泡子边上去!行动慢的爷爷让你们永世不得安生!”
爷说完,又转过身对我说:“孙儿过来,站这儿让他们瞧清楚了,以后你就是这马营河的哨子爷,哪个小鬼孽障敢呲牙,你就给我收拾它狗日的。”
那会儿我对哨子的事情也略微懂一些,我明白爷这是在对着祭河坡子上的鬼喊话。
对于哨子来说,天生的使命就是抓鬼打鬼,我知道爷这是在给我提气壮胆儿,所以也端着架势有模有样地接话儿:“谁敢呲牙,我就收拾它狗日的。”
听我这么说,爷疼爱地抿了抿我的头,显然是很喜欢。之后他便不再说话,站在崖头下面吹起了骨哨子。
骨哨子的声音一响起,祭河坡子上便刮起了一阵阴黢黢的风,我站在爷的身边,似乎能听到在那哨音和风声中夹杂着许多人跑来跑去的脚步声。
再过一会儿,我便清晰地看到,在黑沉黑沉的祭河坡子上,数十个影影绰绰的人影正在不停地忙碌着,他们有的宰猪杀羊,有的摆放供果。有八个人抬着一口漆红的棺材来到了父亲的尸身边上,又是磕头又是作揖,末了小心地把父亲的尸身装入了棺材之中。
我知道他们都是鬼。
这些鬼一个个都是大胖子、肿泡眼,脸上惨白惨白,没有一丝血色。每个鬼的背后,都拖着一条长长的水印子,像是随身带着洒水壶一样。
后来我才知道,这些鬼是常年被泡在水里的。
那时的我不知为什么,对这些鬼既没有丝毫害怕的感觉,甚至连一点儿反感都谈不上,反而觉得他们让我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。
还有一件事让我疑惑了很长时间——一个女鬼没有像其它鬼一样忙来忙去,而是一直围在我身边转来转去,不停地打量着我。
我想把她赶跑,可是任我怎么吓唬都无济于事。转头向爷求助,爷却只是回头看了一眼,便接着吹他的骨哨子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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