等到再次醒转,已不知是何日晌午。唐游迷迷糊糊睁开眼睛,发觉自己正躺在床上,三束阳光掠窗而入,斜照屋内。
唐游低喝一声,翻身起来,肩膀被药物一熏,剧痛难当,原来伤口不知何时被人包扎妥当,再顺着腐木朽梁细看一番,整个屋里蛛网尘埃,一片狼藉。
唐游又惊又奇,这房屋虽然古旧,但大小、布置以及其中种种,无不倍感亲切,竟是自己儿时随父归隐的九转溪故居。
他定了定神,一一将近日发生的事寻思。想到平阳庄那晚自己带伤奔逃,只跑得七八里路,肩上血流如注,全身经脉几近枯竭,自己脑海里一片昏沉,只想着:“天可怜见,我家仇未报,岂可命丧于此?”侧目伤口之斑驳,只觉满目的露红烟紫,恍似红扑扑的心儿都已跳了出来,低吟中只听马蹄飞急,便晕了过去。
又记起昏迷中有人将自己安置在此,不知过了多久,忽听外头马匹嘶鸣,自己从昏睡中惊醒,只猜是仇人追杀而来,情急之下躲进地室之中,不想下面长年隔闭,秽气弥漫,加之自己重伤之躯,片刻就昏厥过去,若非叶闻道相救及时,只怕已命绝其中了。
正思虑间,只听房间地下传来一阵脚步声,叶闻道举着火把从密室中缓缓走出。他前日在此偶遇重伤的唐游,因求凶心切,一番盘问,竟导致唐游再度昏迷,为此心怀耿耿,此刻见唐游醒转,急忙上前照料。
一连数日,叶闻道都是前后照顾,唐游伤势逐渐好转,甚是感激。这早叶闻道喂他喝过汤药,劝他安心静养,可唐游满腹心事,如何也休息不了,便又详细问起李衍等人魂断荒谷之事,想李衍日前尚与自己把酒言欢,如今却因自己而死,心头愧疚难当。
叶闻道怕他悲痛自责,加重伤情,便道:“全怪我劝阻不力,不然项少庄主、李三公子也绝不会遭此横祸。事后我深感惭愧,一路追踪凶手,本求一死而已,却不想因缘际会,在此遇到了唐……唐兄弟。”
“当时在平阳庄上,你逆众人而动,舍身相救于我,想必后来他们没少因此事为难你吧,这份情谊我一辈子记得。”唐游由衷道谢,听他称呼自己时有所犹豫,也知身份暴露,隐瞒徒然无益,于是正色道:“不瞒叶兄,我并不姓唐,而是江南乐氏一脉,‘剑祖’乐逢新之子。当年南唐为宋所灭,家父登西台而伤恸,痛思消沉,率着两位结义兄弟举家深藏,隐居在这彭蠡滨左的溪草之中,次年生育了我,因出生时东边有块祥云,故而取名‘东云’。”
叶闻道早已猜到八九分,此刻听他亲口承认,方感释怀,肃然道:“当真如此!乐大侠侠义心肠,毕生为泽国百姓奔走,辛苦遭逢,洁己从公,我辈奉之为楷模。叶某今日得遇名流之后,实在三生有幸。”
乐东云凄凉道:“家父固然一世英雄,可我和他老人家相比,就差得远了。我六岁那年,家门横遭变故,父亲自此远走天涯,生死未卜,此后我是经岳丈一手抚养……”
叶闻道在平阳庄见到乐东云的轻功路数时,甚是疑惑,此时听他这么说来,心中豁然,道:“敢问乐兄岳丈就是华夏宫的段干云段干老前辈么?”
乐东云道:“正是。岳丈是家父的结义兄弟,当年事变之后,他另择了一处地方隐居,将我夫妻二人一手带大,我的轻功法门尽数是他传授的。这些年我四处打探父亲音讯,奈何家门骤变,往事如烟。家父在江湖中的故交甚少,唯一联系紧密的江南王族在国灭后悉数北迁,被朝廷严加看视,不容常人近身,因此始终探不到什么端绪。”
叶闻道听闻乐逢新已失踪多年,本要请教当年事变经过,但事关对方家族隐私,不便细问,乐东云明知他的心意,却也不好全盘托出,只是说:“家父失踪后,‘琢心剑法’无人能解,江南乐氏凋零,我也知道树大招风,江湖中觊觎我家剑谱的不在少数,何况自己学艺不精,如若让他人识出身份,只怕难保性命,因此打出道以来,都是假名出行,不敢以江南乐氏自称。”
他说到此处,忽然叹息道:“我原想家父如若在世,或许哪天会重返九转溪故居,因此每年都会到此查看,假若不遇,也会将住处写在纸上,置于地室之中,希望父亲看后能找到我们,可惜至今全无所获。”
叶闻道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着墙角的密室入口,略带赧然地说:“实在抱歉,乐兄昏迷这几天,我已在地室查看过了,也见过你留给令尊的信纸。这地室其实是乐大侠藏书之所,空间狭小,三面石墙都是书柜,柜上陈满了文书旧籍,我多数翻阅了,其中记录的都是旧唐和江南的国史。想必当年乐大侠国破归隐,悲观厌世,所以修了这间地室,时常在此缅怀故国。”
乐东云道:“或是如此。听岳父说,家父在时,断不许人进入地室,也少与兄弟提及此间之事。这些年我将其中资料翻阅多次,其中尽是些史籍孤本,多数破旧不堪,唯有东廊处设了一处祭席,供着徐国公的画像,想必家父是在里头追思某位先贤故人。”
叶闻道见过地室中的画像,虽年代久远,但依稀可见上面画着一位英姿勃发的将军人物,听乐东云如此说,不免疑虑:“既然是祭祀前人,又何必要置之暗室、隐瞒他人呢?何况当年乐大侠与柴世宗淮上对弈,以山河相让的事迹举世皆知,他虽系南唐子民,但境界开阔,天下为怀,从不以一国为肩任,何以此处只单单收录南唐一家的史料,还深藏在密室之中?乐大侠这般做法,好生让人费解。”
乐东云一门心思都在父亲身上,满目萧然:“那晚在平阳庄上,大家众口一词,说凶手就是家父,我全然不信,可如今看来……”说到这里,后边的话不敢再说了,只是脑海里思绪不断,想:“这九转溪坐落隐蔽,寻常人并不得知,那夜我伤重昏迷,是谁将我带到这来安置?又为何凶手将其他人都杀了,偏偏只留我的性命?莫非……莫非真如李大公子所说,此中一切尽是爹爹所为?想不到他老人家尚在人世……”一时间百感交集,不知是喜是忧。
叶闻道有意安抚,道:“那项在恩的尸体是在百丈外寻获的,从伤口来看,是被华夏宫的‘人鬼剑’所杀。他剑法了得,死前曾与凶手有过一番面对面的较量,极有可能认出了对方身份,所以临终时将凶手的名字写在地上。”当即将项在恩死因及死前留下的线索详细说了。
乐东云得知项在恩死在“青冥剑法”之下,死前还写了半个“青”字,精神为之一振,可转念一想,又心灰意冷,道:“若真是钟离青的话,那断不会相救于我的……何况平阳庄上那半截尸体,我前后验核不下十遍,确确实实是被我乐家的琢心剑法所杀。那招‘行风斩龙’杀气盈衍,论威力、论使剑人的手段,已然奔逸绝尘,独立于众生之外。试问……试问除家父外,天下谁有这种本事?”
叶闻道连连摇头,毅然道:“断断不会!乐大侠固然剑法超群,可他洁清自矢,一身正气披裘于天地,岂会背此杀生恶名,行下这等罪孽?何况以他的剑法境地,江湖中谁能抵挡?又何必躲藏于深谷之中悄然行凶?我听人说,钟离青心思细致,有过目不忘的本事,后来又追随乐大侠多年,这期间会不会已将琢心剑法学全?兴许这些年他苦心专研,经历了常人未有之奇遇,剑法大成气候。这次事故也可能是他下的毒手。”
乐东云道:“叶兄有所不知,琢心剑法向来是乐氏一脉单传,钟离青觊觎我家剑法不假,但他自追随家父以来,家父从未将剑法传授。九转溪一役后,钟离青虽偷去了几页剑法精要,可剑谱原本和心法却始终由岳丈与我保管,未曾有过闪失,要说凶手的琢心剑法是偷学而来,难以置信。”
叶闻道早想请教当年乐逢新失踪的缘由,此刻听到钟离青偷窃剑谱以及“九转溪一役”等事,更是疑窦丛生,当即询问其中详情。
乐东云面有难色,思索再三,叹息道:“我本不愿自揭家丑,但此事牵连数百条性命,而我又多蒙叶兄相救,不应相欺。也罢!正好这些心事堆压在我心头多年,难以排遣,今日就全说给你听……”
言讫悠悠将自家的陈年往事说起,他双目中盛满泪光,一字一句随着窗外溪水中的花鳅逆流而上,恍惚回到了许多年前父辈生活的那个时代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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