灵州,今名西平。保宁王府,兼月影教总坛。
灯影憧憧,李逖身披锦袄僵卧床头,细声道:“我自感染湿寒,头目昏眩,服食汤药近半载,犹不能愈,今又旧病复发,几天以来,气冲上焦,目不见物,想……想是大限已到,只恨亡国之臣,无颜见泉下烈祖……”床前诸人俱是李逖家眷,闻言呜咽不止。李逖道:“我儿从仁、从义……”二子跪行上前,泣声道:“孩儿在……”李逖道:“为父自小承天庇佑,得生王室望族,而生性悯弱,厌恶兵战。事侍三朝,职掌将印,非我贪权恋势,实是先有烈祖遗训在耳,后不忍战火殃及黎民。虽最终故国亡于宋朝虎师之手,但究其亡国根本,不在兵戈之利,而在于御国之道,须知天下归仁,是以成败之数,不关天时,在乎人谋也。人道自古如是,仁而爱人者,方能运天下于掌,纵然天下不以汝为主,汝等亦当奉仁爱民。时下天下一家,生民百姓再不受战乱之苦,虽故园已破,但我愿得以遂成,终不为憾。今我将赴来生,虽人事已尽,却仍有两事放心不下,汝二人务当谨记……”二子垂泪应是。
李逖道:“为父戎马半生,欲清除天下战乱本源,使天下流离拓落之人皆有归属,由此以杀止杀,虽纵横疆场多年,然战火却依旧不绝,后蒙高人指引,乃知兵不好战,致使人世烽火不休之魁首,乃列国割据,江山异主之故,倘若天下得控于一家,则制度公也大同,九州之地便再无战火,生民也可安居乐业。是以汝二人务必牢记,自我族北徙以来,金陵再无王气,江南也再无李氏王族,如今中原局势稳定,百姓起居无忧,虽成康、文景不过如此,此等祥和之世,得之艰难,失之却极为容易。今赵宋外患不绝,又有前朝遗虏伺机报复,一旦兵火起,则举国不安,生灵又将忍受战争祸乱,岂不痛哉?为防如此,故我后世子孙,再不得以王室之人自居,更不可借此之名做有违于赵宋之事,你二人能答应否?”从仁、从义应是。
李逖道:“为父死后,无须发丧,亲戚诸人,不必致襚吊唁。葬丧之事,将我葬于低谷,不可布置坟冢,不可占多余地,亦不可传记碑铭,此间事皆由李氏族人负责,万不得耗费国人资费。至于家中事务安排,为父早知来日无多,是以年前便已拟好书文,存置灵台之后,合棺之日,你二人自可将之拆开,但按其中行事即可。”深吸口气,伸手将两个儿子的手放在一处,道:“我李氏向来视权钱为轻,却极重情义,从今而后,不论发生何事,你兄弟二人务要相濡共湿,不枉手足之情。”二子泣道:“孩儿明白。”李逖点头道:“为父这就安心了,你们下去吧。”众人涕零而出。
李逖又召部下七人至卧榻前,道:“孤自幼蒙附烈祖恩泽,幸生于金陵帝王之家,而偏执盈具,如履薄冰,屈指算来,整整八十年矣。前四十年,孤立业江南,抚慰民生,虽才能疏浅,却也尽心职守,忠君谋政,虽是如此,然故园终为曹、潘所破,吾欲扶大厦于将倾而不可得,又不忍国民陷于江北外族之手,不得已拥兵自立,非是逆于天行,盖民意不可背弃也。”榻下众人闻而泪落,伏首道:“教主贤明!”李逖续道:“孤国破起兵,势单力孤,后蒙党项族人接纳,借道寄寓西羌,得保首领三十八年。客寄于人,又受人大恩,焉可不报?然每每国主问以伐宋之策,孤皆拒而不答,非孤背信忘义,实是不忍黎民再陷于战火当中。故偏安以来,孤手下十万部属,从不以师旅自称,而是以‘月影’为教名,分教中七政二十八宿,即兼和爱生,顺天道安民心之意也。而今孤与诸位迁居河上,虽地处荒原,不复故国杨柳之地,但家家户户寝食安定,生活无忧,年无蝗害,岁无兵灾,孤有生之年得见此等光景,愿亦足矣……”七人俱是教中元宿,久受教主之恩,泪流满面。
李逖道:“孤与诸君自国难到今,吊死问生,甘苦与共,以至有今日之局。孤今病重易箦,再难与诸位相叙,故以后事相托。孤创业以来,肩担国事,祈望国民安泰,是以终此一生只为两事奔走,少壮之时,孤欲招揽天下英杰商讨分合,览阅江湖,无分日夜;后老之将至,转而寻求后立之人。卿等皆为人中龙凤,能够为孤所用,孤幸甚平生,然汝七人当中,独邬云合性谦能忍,可继孤业,卿等宜尽心辅佐,不负孤之寄托。”众人涕零领命。李逖道:“我教虽地处西羌,不入赵宋国土,但同为炎黄所出,情不容断,是以宋犯我之前,我族不可与之为敌,更不可主动挑衅攻伐。再者吾等表面虽偏投外国,据有己地,然与中原同行华夏之礼,终有君臣之分,若宋朝国运不振,我族当全力助佐,不可趁危谋私;若宋将领兵来犯,我族亦当辟易退让,如晋、楚之故事。而今大宋外患重重,朝中重臣又多是文人出身,他日宋辽兵戎相见,赵氏难免吃亏,当此之时我族须摈弃成见,手足同仇,一致抵御外族,护我汉唐江山。其时孤已不在,事难躬亲,还望诸君善记。”诸人垂泪应是。
李逖喟然良久,道:“孤生平交友无数,但真正知我心者,止有两人。前一人为世宗柴荣,与孤遇于广陵,时周军破我扬、楚,尽占江北之地,皇兄令我奉表陈情。孤与世宗相谈一日,忘乎家国,而不知身怀使命。只惜相聚日短,不日世宗车驾北还,次年又殁于汴京,再无晤谈的机会。后来星霜轮转,国事日非,我唐孤守江南一隅,再不复大国之强盛,孤忍视国衰,夙夜兴叹,直至乐逢新流落金陵,授孤以国泽民生之计,而后知道在顺天心、悦民意,孤感于肺腑,并询问天下黎民安所何在。其时明月在天,庭院树影婆娑,孤与新执茗饮亭间,坦言心事,实属平生至快之事……”他说到此处时,目光神往,宛如回到了从前,沉吟许久,缓缓的道:“当年淮南起兵,孤若从他之言,与他遁居山水,隔世论事,再不过问案牍丝竹,那该是何等的恬适,可惜……可惜……”长叹一声,续道:“自淮南事后,乐逢新隐世不出,与孤再无来往,虽忘交多年,然情谊犹在,今江南乐氏没落,日后若有幸觅得乐逢新之后人,还望诸位能多加照料。”众人零涕不已。
李逖又道:“孤之身后,教中不废业务,农事民政,一切如常进行;殡殓之事,皆由我族操作,外人无权过问。凡我子孙家小,不可为官从政,亦不可参军入伍。耕农经商者,务必增加税息;年岁补给,须得半于他人;作奸犯科者,罪加两倍;怀思故国者,以谋逆罪论处。此事看似家私,实为国事,诸位谨慎处之,万不可迁就姑息。”言罢,命“天枢”邬云合等六人出,独留“天权”李神渊一人。
李逖令李神渊坐于床侧,道:“卿自淮南追随于孤,四十年来,凡军政权谋,悉出于君,论功劳威望,卿可胜云合十倍,然孤之所以不立,盖因卿好杀专权,不恤民生。君知战乱则祸民,当年我族迁居至此,休息生养,孤为避除党项与赵宋之争,易兵制,销戈甲,将手中兵权释尽,更部属十万为教众,论功犒赏,封卿等七人为元宿,各应北斗取名,又将教中军政要权尽授于君,就是要诸位安时知命,勿再挂念封侯之事。可惜你竟未加领悟,非但暗中动摇国内武林,而且多次离间各国关系,致使三家连年征战,辜负了孤对你的大好寄托……”言讫咳嗽不止。李神渊伏地道:“教主善保玉体。”
李逖长叹一声,道:“孤今日也非一意怪罪责让,惟愿孤死之后,卿能以天下黎民为根本,安抚天下流离之人,如此,孤死亦足矣。”从枕下取出一卷旧画。李神渊接过画卷一看,顿失颜色,颤声道:“这……这……”李逖道:“孤亦知你性情偏激,未必会将孤今夜所言放在心上,故将此画赠予卿下,日后卿若有疑难之事,可将此画题壁而面之,思道义而择善者行,不背令尊‘仁兵有道’四字。”李神渊听到“令尊”二字,惊道:“教主如何知道……”李逖摇头道:“孤时日无多,此中情由不便向你解释。当年皇兄自坏长城,陷令尊于不义之地,延至今日而沉冤未雪,孤深感惭愧,是以多年来凡你专断之事孤从不干预。孤一时恻隐,以致卿独断专行,甚感不安。须知‘天权’为斗之中位,前从三魁,后依勺尾,主协调左右阴阳,权衡上下利弊。君有识人自知之明,若能以之笃行,静守本分,竭力辅佐云合安抚西北,则乃家国社稷之大幸,望卿自重。”言毕令李神渊出。
忽报西平王李德明至,李逖请之入座,道:“卑臣自家难之后,落魄无依,幸蒙先王不吝接纳,数番委以国事,臣由是感激,惟愧亡国之身,无以为报。今臣大渐弥留,这份恩情终究偿还不了,望大王勿怪。”李德明垂泪道:“保宁王何出此言,我族自得卿以来,文治武功,皆赖卿力。今卿病重,如损本王之臂膀,但……但不知自卿而后,国中疑难该问谁人?”李逖道:“天枢使谦忍恭笃,善体民情,可任我之事,大王但从其计,亲民爱生,则举国富强,王位可传百世。”李德明道:“本王愚钝,还请保宁王明言其细。”
李逖道:“贵国地域数千里,幅员辽阔,且五谷丰饶,耕稼未废,实大国之先雏。但东北外辽国虎视已久,南面之地又有赵氏经营,二者兵强国富,此大王之援资,非用武之地也。西州诸部长年征战,马困兵乏,人民多有流亡,大王十年整治,十年征伐,再用十年安抚,三十年后则国资丰足,足以同宋、辽鼎足自立。”李德明道:“若三十年间外事不决,他朝引兵来攻,则当奈何?”李逖道:“宋自赵炅伐辽失利以来,运营守成之法,极力避除外患,大王若能修友守本,则两国边陲永无战报。再者澶渊之盟后,契丹与宋修好,战事转而指向西南高丽,近年耶律隆绪屡次亲征未果,已无暇顾我,十数年间,辽夏难起战事,大王趁此良机积蓄国力,期年之后当有小本,届时辽担虑宋施后手,必不敢贸然攻伐,大王卑恭慎行,当可无事,切莫以社稷为孤注,逞穷兵黩武之心,愿大王自思而行,勿以国民为鱼肉。万记,万记!”言讫泪如雨下,李德明亦垂泣不已。须臾泪干,隐有血丝渗目,李逖道:“礼乐晚来,礼乐晚来……”连道三声即逝。
时宋大中祥符八年二月初五子时,是夜天光残惨,星夜无分,盖天亦愁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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