札记上有一段描写:
恋着自己的札记本,想不断与之缠绵的文字相思病。是的,文字相思病。
在形上世界赤足漫游,遗忘形下世界像菜市场般喧哗。时间有一点甜味,每一分每一小时,我像牛一样被蔓延的野草吸引,时间像野草,牛衔它、扯它,嚼。不知不觉向青草蔓延的方向提步,又衔它、扯它,嚼。踩入灰色泥洼,有时是粉红色陷阱,不可自拔。
牛流泪的时候,也是任劳任怨的。牛流泪的时候也有一点高兴,它发现自己的泪珠比谁都大颗。
“想不断与之缠绵的文字相思病”,如果把文字替换成一个名字、一本书、一段憧憬的情感也是通的。她的札记隐藏性太高,除了述及家事因有称谓易于辨识之外,关于周遭人物情节一律以英文代号标示,问题是,有的依英文姓氏首个字母,有的依名字字母。这些跑来跑去的二十六个字母,会让读的人心浮气躁,终于放弃追探隐情。或许,这也是她的性格特质,习于洋葱式包覆——不是一层层剥开,是一层层包起来。她的札记当然不是写给他人看的,即使是写给自己——日后的自己,也这么全副武装。
譬如,关于个人的艳情、一次噩梦、一段文字,她记着:
那个噩梦是在一种诡异氛围中冒芽、形成的。前阵子,我在札记中记下一段关于某人的文字:“他是预言者手植的一株多肉植物,吮吸热带女人的泪液而壮硕。黄昏时,一只瘦狠的乌鸦飞来,啄破肉身,才发现除了割舌的绯闻,他已一无所有。预言者为他立了碑:‘凡是艳色的故事,我必交付黑色掩埋!’”这段文字像活菌,繁殖自己的后代,自作主张地对我进行体罚。
她描述梦境,细腻精致,再无一字提及他是谁、热带女人又是谁,写完梦境之后,继而自行评析:
我除了感觉噩梦留下的酸痛之外无法解析它要向我倾诉什么。如果说,它仅仅只是借用了那段关于“多肉植物被乌鸦啄破”的文字而自行“快乐地”去创造一个完整的“噩梦”作品,再乐陶陶地交作文给我看的话,我是可以给它一个解释:文字本身汇集了所有使用过它的人的智慧能量。这些总体能量以神秘的方式继续储存在每个字里,等待一个纤细度极高的人(使用者)拿出他自己的能量去与之汇合,引爆更强的发动。我回想,当初随手在札记上写下那段文字时,原本从具体人物“他”发想,写下“预言者”以后,便被驱动继续写下“多肉植物”……接着脑海里有许多画面、景象喷泉而出,此时,我的撰写已与具体人物“他”无关,是被文字本身驱动了,去寻觅与它相配的另一个文字知音,我进入参与了它们的磁场,后来因必须“回到现实”而中断(好像“关机”!)。然而,那座布满能量的场域不愿关闭,它们航入我的脑海,渴求继续暴动。
如果是如此,我应该庆幸自己拥有开启它们的能力,反过来欣赏那篇“噩梦”作品,像山峰欣赏在它身上踏歌的古老灵魂们!
如果不是如此,那么就矮化到心理分析诊疗室里,像一个害病的、神经质的女人,开始一层层剥洋葱(像所有俗体凡胎的人做的那样),倾吐诸如此类的细节。
我不会这么做(包括在自己的诊疗室里也不会),我宁愿等待到火葬场时对兴奋的木柴们说,叫它们吐出更多火舌,也不愿在活着的时候提一个字。
我往前翻阅,果然看到一行记录:
他是个害了病的人,茫然追逐空气中的胭脂味,他缺乏一种质感,于滂沱大雨中犹能吟啸徐行的气度。他习惯在绯色浓雾中行走,永远到不了高山上的皑皑雪峰。他是预言者手植的一株多肉植物……
也许他是一个耳闻中的人,也许曾在错肩而过时与她有过短暂相望。不论如何,“他”在她的文字记录里不是被保留而是取消,只留下一道幻影。没有时空、人物、情节,只有感觉。即使日后她自己重看或是他人阅读,能恢复新鲜感的,仍是那株被冷藏在文字里稍纵即逝且变化莫测的感觉,而不是杯碗瓢盆能盛装的具体事件。人,各有活法,她找到自己的藏身之道,找到能判定存在或不存在的滤网。
如果不是从她口中听闻事件、情节,即使是对文字具有高度解析力的我,也很难不在迷宫似的文字歧径中迷路。我了解她,故能涌生一种直观能力去感应她设下的谜语。文字是清澈的湖面,能让临水自照的纳西瑟斯化成水仙花,文字也是魔镜,眉间眼底的一抹愁颜一旦落笔,表面上看似徜徉于山水清音之中解了猜疑、释了愁怀,实是置身于瀑布之下,抽刀断水水更流。
“想不断与之缠绵的文字相思病”,我感觉,那“文字”指的是他们之间鱼雁往返。至于多肉植物,我怎么翻都没翻到嫌疑人等,后来猜测,可能暗指她父亲。显然,她冷眼旁观情爱世界里繁忙的旅客,有了自己的评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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