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娘生母陆氏,出身玉京望族陆氏,跟当今的顺华陆氏同出一族,是陆顺华的族姐。陆氏十五岁刚嫁入杜家时,也曾跟四房老爷杜贤学琴瑟和鸣,举案齐眉。好景不长,一直无所出的陆氏,抬了自己的大丫鬟春芬为姨娘,然陆姨娘跟夫人一样,也一如所出。四年里陆氏顶着巨大的压力,求医问药,期盼为杜四老爷生儿育女。
哪成想,在杜学贤中了庶吉士后,老夫人做主抬了黎氏入府,是为贵妾。黎姨娘出身名门黎氏,虽然与当今的鹂顺义也是同族,但黎姨娘娘家父兄皆亡,只余一个寡母与幼弟依附族里接济过活。老夫人看黎氏好生养,遂抬入府来,给自己儿子做小。谁成想,黎氏入府三月即传来喜讯,陆夫人强忍着嫉妒命人好生照顾。
黎氏却恃宠而骄,处处寻陆夫人难堪,陆夫人只有隐忍。待到生产,双胎落地,杜老爷大喜过望,当场抬黎氏为侧夫人,上族谱。产子又升侧夫人的黎氏,更加肆意张狂。杜四老爷因是第一次有后,整天围着儿子转,去黎氏屋里也多了起来。陆夫人惊怒交加下晕倒,大夫诊断下,才知有了身孕,也动了胎气。
盼了那么久才有的孩子,陆夫人自然紧张万分,在大夫说要静心养胎后,甚至连房门也不太出,低调安胎。只为一举得男,为杜家延续香火。然陆夫人万万想不到的是,待到生产,稳婆被黎氏收买,要让她一尸两命。
好在万嬷嬷在紧要关头发现异常,迅速把有异心的稳婆甩出门去,陆夫人在万嬷嬷的帮助下产下十娘和小少爷。但因孩子待在腹中时间过长的缘故,只十娘一人独活。小少爷确是生下来就断了气,陆氏的身子也从此再不能生育。
吃了这么大的亏,甚至险些丧命,陆夫人岂会善罢甘休,出月后她迅速收回内院管理权,又使出所有手段重新笼络了杜四老爷。杜四老爷本就与陆氏有感情基础,要不是一直无子也不会被老夫人强迫抬黎氏入府。对黎氏,杜老爷是感激的,因为她为他延续了香火,但说到宠爱,实则不多,黎氏也不过是仗着自己的肚子耀武扬威。
因着生产时的混乱,待到万嬷嬷想起那个稳婆时,稳婆已畏罪自杀,证据也就不了了之。拿不到证据,陆夫人知道黎氏也是个有手段的,于是开始不动声色打压黎氏。
一时间黎氏在杜府举步维艰,更加雪上加霜的是,黎氏的次子因为一次小小的风寒,满岁即殇。经此事后,黎氏收敛起张狂,在陆夫人跟前小心伺候,两人心里都明白,斗争才刚开始。
后院的女人,不是东风压倒西风,就是西风压倒东风,从来后院就没有干净的时候,争斗更是非死即伤,就看谁的手段更高明。
此后七年,两人明争暗斗,一直是陆夫人略胜一筹。陆氏和黎氏一个有宠一个有子,老夫人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。直到三年前,陆夫人染病去世。黎氏才算是正在的在杜府四老爷的后院一支独大。
十娘当时只有七岁,陆夫人去世后,十娘在府内半年间被暗害不下十次。十娘跟万嬷嬷商量后,带着丫鬟求到老夫人处,自请为母亲去南山守孝,为家族去南山祈福。
老夫人本想把十娘接到身边教养,十娘把母亲陆夫人的陪嫁铺子拿出来两个,恳求祖母帮忙打理,自己却一心求去。老夫人只好派护院下人一起随十娘去南山。
十娘再次回忆起嬷嬷讲给自己听的往事,朝着偏院的方向一笑,黎氏,等着收我的谢礼吧。
七日后,除服礼毕,四房正院,十娘同着父亲杜四老爷的面,送予七少爷杜子君一方徽墨,说是代替母亲给七少爷的贺礼,唯望七少爷治学上进,跟父亲一样,少年得志,得中秀才。
七少爷看着十娘送上的徽墨,笑着推辞“多谢十妹相赠,但这徽墨想必是母亲留给十妹的,君子不夺人所爱”随之不在意拎起墨匣,又把墨匣合上递给了十娘身后的侍书。
杜四老爷看着徽墨匣,良久才回神,对着七少爷不在意及推辞举动皱眉,而后呵斥“混账东西,你就是这么对待你嫡母的赏赐的?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。长者赐不敢辞,你倒好,不但要推辞,还轻视你母亲的遗物。罚你去祠堂向你母亲请罪,你可服?”
看着长子跪在地上不服气样子,不由得怒火更胜。待要继续呵斥,就听到黎氏劝阻的声音和十娘轻声叫喊。
“老爷,您是知道子君的。子君一向懂事,这次的事情,子君也是好意。十娘把姐姐的东西拿出来给子君用,子君也是心疼十娘小小年纪就没了母亲,不忍心嫡母留下的东西让他自己糟蹋了,故而推辞不受。绝无不敬嫡母之意,望老爷明察。”
黎氏声音不大,但句句话滴水不漏。一时间,杜四老爷迟疑了。
“父亲,是女儿不孝,一回家,就给父亲侧夫人七哥添麻烦,让父亲烦心了。侧夫人说的是,七哥是疼我的。也必然不会不敬嫡母的。母亲在世时,常说望七哥像父亲一样读书识字,做锦绣文章。当时女儿和七哥还小,母亲就说等我们长大了,最好的徽墨留给七哥。女儿一看到七哥,一高兴就想着必不能辜负母亲生前的意愿,就让嬷嬷开库房找出了母亲当年送予父亲的一模一样的徽墨。却忘记了,七哥心疼女儿就像女儿挂念七哥一样,是女儿的错。请父亲莫责罚七哥,女儿收回徽墨就是。咱们一家人万不可因一点子徽墨而大动干戈。”
十娘跪在七少爷身边,一脸恳切。
“罢了,十娘起来,你也是一番好意。七郎也起来吧,祠堂就免了,罚你抄写礼记三遍,供奉你母亲牌位前,就当是为你母亲尽孝了。十娘来,跟父亲去你母亲那,这么久没回来,陪父亲说说话。其他人都散了吧。”
杜四老爷疲惫的站起身来。十娘向侧夫人七少爷行半礼后,捧着徽墨匣子,上前跟随父亲向母亲生前居住的恬然居走去。
“你母亲生前最爱菊花,她常说菊是花中隐士,恬淡宁静,内心方能淡泊致远。十娘喜欢菊花么?”杜四老爷带着十娘穿过一片菊花地,推开了以前曾经推开过无数次的房门。
十娘没有回答父亲的问题,而是放开扶着父亲的手,快步走进母亲的屋子,把徽墨匣子轻轻放在桌子上,点起了一角宫灯,琉璃宫灯映照着十娘恬淡的眉眼,白色衣裙随着晚风飘荡。
十娘没有回身,背对着父亲杜四老爷轻声道“娘,以前总是点着一角宫灯等父亲回家,娘不在了,十娘为父亲点灯。”杜四老爷看着十娘身影,眼圈暗暗变红。十娘越长越像亡妻陆氏,让人心疼。
杜四老爷缓缓走上前去,摸了摸十娘的头,坐在一旁,看桌上的徽墨匣子。徽墨匣子是用上好的紫云木做成,不用打开杜四老爷就能回忆起匣子内里的情貌。
那还是陆氏刚嫁进府时的往事了。
当年两人夜读,娇妻红袖添香,有回刚好墨用尽,她就送自己一方徽墨,自己高兴下回送她一精致妆匣。后来发现她按着他送的匣子的样子打造了各种匣子装各种物件,有墨匣子,有首饰匣子,有画匣子,都是上好的紫云木。
自己打趣她喜爱紫云木成痴,她却说“相公,我才不喜欢紫云木呢。我是喜欢相公送我匣子时的那种心情啊。我有这么多匣子,就有这么多喜悦啊。这样子,相公也会喜悦啊”
杜四老爷在陆夫人去后,不忍在看紫云匣子想到亡妻,是以三年来从不用任何关于紫云木的物件。看着小女儿捧着紫云匣子的小心翼翼,想到儿子的满不在意,心里还是有了淡淡的隔阂。终究不是亲生的就是养不熟,夫人的好心,怕是白费了。也好,不诚心期盼的东西,不给也罢。
“十娘,怎么想起给你七哥徽墨?”看着乖巧懂事的女儿,杜四老爷觉得有些事情,得教给女儿知道。
“父亲,你别生气了。女儿就是觉得徽墨配七哥,没想到七哥体谅女儿反而是女儿考虑不周了。那父亲,这方徽墨给您用吧。您一定能用徽墨给咱们杜家争光添彩的。”十娘捧起墨匣恭恭敬敬的递给杜四老爷。
“父亲不怪吾儿。十娘乖,父亲收下了,父亲很喜欢你和你母亲送的礼物。”杜四老爷接过紫云匣子和匣子里的徽墨。
“父亲,你想母亲么?”十娘伏在父亲的膝头。杜四老爷抚摸着十娘的头,手里一顿,又继续轻拍。
“天晚了,十娘回自己的院子休息吧。改日父亲休沐,带你去你母亲的庄子上耍。”杜四老爷像是不在意十娘的问题,轻推十娘回去休息。
十娘看父亲神色,起身告退“那十娘回去了,父亲也早些安置吧。”
帮父亲阖上门的刹那,十娘透过门缝看着抱着紫云木匣子的父亲,眼圈红了,内心震动但不动摇“父亲,对不起。”
谁也不知道这夜发生了什么,只听说杜府四老爷,正七品翰林院编修杜贤学在正房先夫人陆氏的恬然居一夜未眠。只有四老爷自己知道,他用十娘送的一方新徽墨写下了“孤身彻夜不成眠,辗转反侧起相思”两句诗,放入紫云木匣子内,收好保存,此生再未开匣一次。真真是竟夕辗转起相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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